四人同到館中,祇見假山重疊,太湖玲瓏,茶䕷滿架,海棠垂絲。雪香曰:「又是夢耶?」小廝呼曰:「有四位老爺來看桂姑娘。」說畢即去。少焉一小鬟出,年約十三四,豐致嫣然,迎曰:「相公請到館裏坐,姑娘就出來相陪。」四人坐定,見上橫一匾,云「小山招隱」,中掛一幅折桂圖,畫上題四語云:
攀桂仰天高,幽香動玉宇。
風前墜一枝,有誰憐折取。
風前墜一枝,有誰憐折取。
旁有款云「月香主人寫意」。兩邊蠟粉對聯云:
有根堪託月
無命但隨風
無命但隨風
旁亦落「月香」二字。雪香曰:「未睹玉貌已見仙才,早令人魄飛一半。」竹曰:「特恐貌不敵才。」松曰:「何才之有?題畫詩剛剛做了三句。」柳曰:「怎麼祇三句?」松曰:「首句是浣花老人所作,非三句而何?」雪香曰:「借句衍詩,這原無礙。」
祇見湘簾啟處,小鬟擁桂蕊出:梳蟬翼鬢,著杏黃衫,六幅湘波,雙鉤微露,四人一見魂銷,不覺俱立起身來,凝眸無語。好一會柳謂雪香曰:「較夢中人何如?」雪香曰:「一樣。」松曰:「久聞芳名,時深仰慕。今得一見果然名下無虛。」桂曰:「蒲柳之姿,深沉苦海,每對雅人,自慚形穢。」雪香曰:「月香姊何不坐?」桂見雪香絕世豐神,私忖曰:「吾閱人多矣,如此郎君得未曾有。」乃曰:「諸君未坐,賤妾焉敢就坐。」松笑曰:「一睹仙葩竟連坐與未坐都忘記了。」於是一齊坐定。桂蕊詳問姓字。柳手指而告之,且曰:「我去年曾睹芳容一次。」桂曰:「忘懷了。」小鬟捧茶出,雪香問:「叫甚麼名字?」桂曰:「此女名菊婢,今年十三歲了。」竹曰:「也還雅致。」雪香曰:「主人雅,婢子如何不雅。」松曰:「雅便雅,祇是這朵花又不知被何人揉碎。」桂正色曰:「妾有冒昧之言,望君等垂聽:自來煙花巷裏率多淫褻之詞,妾不幸隨此情獄,以致涇渭難分。但和璧三獻,猶是未雕之璞,一切淫褻語非所敢聞,願君等見憐。」雪香曰:「一遇仙子自覺俗念頓消,何敢以淫褻語瀆卿清聽。」松笑曰:「雪香何前踞而後恭也。」雪香曰:「今非昔比。」竹曰:「曲江所云‘桃紅李白君都棄,專要降心看海棠’,此語誠然。不獨雪香降心我亦降心矣!」桂問此二句何為而作柳告以故。桂視雪香曰:「梅君眼孔甚高,如妾陋質那堪入目,乃桃李難逢一顧,而賤妾獨蒙垂青,真是有幸有不幸。」雪香曰:「未與卿逢,夢魂來告,今日一見恍若三坐。」桂問:「夢中詩句尚記得否?」雪香遂念了一遍。桂曰:「感君多情,先徵幻夢。不揣固陋,欲作鸚鵡學語,未知可否?」雪香曰:「謹請教。」桂亦口佔二絕云:
未遇慈航普渡仙,杜鵑啼徹五更天。
誰知司馬情如海,夢裏曾經撫素弦。
每思燒燭照紅妝,恨積還慵到砌旁。
今日多情花下立,海棠遺愛比甘棠。
誰知司馬情如海,夢裏曾經撫素弦。
每思燒燭照紅妝,恨積還慵到砌旁。
今日多情花下立,海棠遺愛比甘棠。
松曰:「如此才貌雙絕,我亦降心相從矣!」
雪香曰:「此詩不似題畫詩做了三句。」松大笑。柳曰:「以我昔日所聞,與去年所見,月香姊從未如此多情。不料一見雪香,便至降心乃爾。」松曰:「我有四句俚語,作一小讚。」乃云:
降心偏對降心客,俊眼恰逢俊眼人。
一樣多情一樣美,暗中格是有前因。
一樣多情一樣美,暗中格是有前因。
雪香喜曰:「誠如兄言。」桂曰:「松君豪邁不羈,的是偉才。」竹曰:「月香姊八個字的月旦,道盡翠濤生平。請將我三人一一評之。」桂曰:「竹君溫恭和藹,柳君意態風流……」松曰:「待我評雪香是個多情才子,月香姊是個絕世佳人,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。」竹、柳大笑。桂面色微紅,低頭不語。雪香斜視月香,謂松曰:「翠濤總多嘴。」松曰:「我本多嘴,沒有等月香姊評你一句。若是月香評你一句,則一經品題便作佳士,今後成不得佳士了。月香姊你再評他一評,也還不遲。」合坐大笑。桂亦嫣然。
少時菊婢捧酒出。酒過數巡,柳曰:「啞酒喫得無味,待我行一酒令。」松曰:「且慢,都斟起來,滿飲三杯然後起令。」雪香曰:「阻他的令,先罰一杯。」松曰:「該罰。」遂酌巨觥欲飲。竹曰:「你是個酒中餓鬼好便宜。這一杯偏恕過你,不讓你喫。」遂都斟齊,連飲三巡。杯到桂蕊,桂曰:「這急三槍來不得了。」松催起板來。桂曰:「讓一杯。」松曰:「不能。古人有言‘八年教讓以來,而酒不與焉’。」竹曰:「是哪部書上的?」松曰:「想當然耳。」合座大笑。松曰:「祇管閑話,桂姊的酒還不喫?」桂立起持酒,向雪香云:「梅君借一杯。」雪香欲接松隔住,云:「雪香前日在桃李筵上,千不喫,萬不喫,今日偏要替人喫好不怕羞,這借是不能借的。」竹曰:「月香姊就喫這一杯。」桂曰:「松君好狠。」遂舉杯欲飲。雪香曰:「酒冷了,換一杯喫。」柳曰:「雪香真是情深如海」。松曰:「雪香越俎代庖,該罰一杯。」雪香曰:「為庖人受罰醉也甘心。」遂酌酒,謂桂曰:「月香姊飲乾,我的罰酒也喫乾。」遂同一飲而盡。松曰:「合巹杯無比爽快。」雪香及桂蕊皆有赧色。」竹曰:「曲江好起令了。」柳曰:「我以風花雪月四字起令。認定一字,拈古詩一句,又要依次而行。如認定風字,開首說者詩中風字第一,第二說者詩中風字第二,如此可類推。」松曰:「如說風,詩中也不許犯花雪月三字。」雪香曰:「這個自然。」松曰:「還有句話,不論詩詞歌賦。」竹曰:「這卻不能。」桂曰:「讓他些罷。」雪香曰:「起令是曲江以後順行,第二該我。」桂曰:「梅君下面是我。」松大笑曰:「雪香僥幸。」桂色發赤曰:「我是無心語錯。」竹曰:「我上面是月香姊。」松復笑。竹曰:「你不須笑,你還在我下面。」梅、柳亦大笑。桂曰:「不要攪場,又阻了令。」柳曰:「我說起‘風吹柳花滿店香’。」松曰:「開口便錯了犯花字,該罰。」柳曰:「換一句‘風流三接令公香’。」雪香曰:「風流之風算不得風雨之風,也該罰。」柳曰:「再換一句。」松曰:「喫了罰酒再換。以後說錯了的都要先喫罰酒,然後換詩,不得任意更換總不罰酒。」柳曰:「我姑受罰以警眾。」遂酌酒一飲而盡,乃曰:「風飄萬點正愁人。」雪香曰:「春風無那瀟湘意。」桂曰:「日暖風恬種藥時。」竹曰:「無那春風欲送行。」松曰:「縱然一夜風吹去。」
柳曰:「待我再從花字說起。」松曰:「且慢,風字還有第六、第七未說,難得這個尾子你便喫了他不成。若是說五言到也恰好,你又說的七言,這兩句定要說完。」柳曰:「畫圖省識春風面。」梅曰:「石鯨鱗甲動秋風。」松曰:「都說春風切於今光景,雪香偏說秋風,該罰一杯。」雪香曰:「我說秋風該罰,你的‘縱然一夜風吹去’非秋風而何?」松曰:「此是渾說,風何以知是秋風?」雪香曰:「下句‘蘆花淺水’不是秋景?」松語塞。竹曰:「切景不切景這卻不必罰酒,如說雪字怎能切於今暮春?」柳曰:「嶰谷之言是也,翠濤、雪香俱不受罰。」雪香曰:「月香姊請說花字。」桂曰:「花枝欲動春風寒。」柳曰:「月香犯風字罰一杯。」桂曰:「換一句。」柳曰:「先罰後換,有令在先。」桂飲一杯,曰:「花壓欄干春晝長。」竹曰:「桃花細逐楊花落。」松曰:「重花字罰灑。」竹曰:「不犯別字,祇重本字,如何罰酒?」松曰:「你的花字在第二,第六又有花字佔了別人地位,如何不該罰?」柳、梅俱齊聲曰:「該罰。」竹飲一杯。松曰:「換來。」竹曰:「飛花送酒舞前檐。」松曰:「宜春花滿不飛香。」柳曰:「問柳尋花到野亭。」梅曰:「長樂鐘聲花外盡。」桂曰:「陶然共醉菊花杯。」竹曰:「已映洲前蘆荻花。」
松曰:「該我超雪字令。」雪香曰:「詩來。」松曰:「雪晴雲散北風寒。」柳曰:「你慣捉人的錯,也該你錯一回,犯風字,罰酒。」松曰:「我有半天沒有喫酒,就喫一杯罷。」飲畢,柳曰:「換來。」松曰:「雪滿山中高士臥。」顧柳曰:「又該你來。」柳曰:「白雪紛紛何所似?」松曰:「罰酒。」柳曰:「不錯如何罰酒?」松曰:「我先說不論詩詞歌賦尚且不能,你這一句詩乎?詞乎?歌乎?賦乎?出於何典?」柳曰:「出於謝太傅。」松曰:「此是謝太傅問兄子胡兒語非詩也,該罰不該罰?」桂曰:「柳君這一杯是要喫的。」柳飲畢,曰:「不是月香姊勸,這酒斷乎不喫。」松曰:「換來。」柳曰:「我先的一句算是有雪無詩,就說個‘有雪無詩俗了人’罷!」雪香曰:「這到換得恰切。」柳曰:「無多嘴,該的你了。」雪香曰:「長安雪後見歸鴻。」桂曰:「一溪殘雪掩柴扉。」竹曰:「楊花千里雪中行。」松曰:「犯花字,罰酒。」竹飲畢,換句云:「北人南去雪紛紛。」松曰:「清冷應連有雪山。」柳曰:「晚來風起花如雪。」竹曰:「犯風花二字,該罰兩杯。」柳曰:「罰酒總祇一杯。」松曰:「曲江你開口說風,犯花字,換一句又把風流之風算風字,已該罰酒二杯,倒饒了你一杯。這一回兩杯是要罰的。」桂曰:「也饒他一杯罷。」松曰:「看月香姊分上恕你。」柳飲畢,換云:「窗含西嶺千秋雪。」松謂雪香曰:「該你起月字令。」雪香曰:「月明纔上柳梢頭。」松曰:「雪香也錯了一回,此係曲詞,該罰酒。」雪香飲畢,換曰:「月隱高城鐘漏稀。」桂曰:「二月黃鵬飛上林。」松曰:「月字假借,該罰酒。」雪香曰:「這卻去得。」柳曰:「雪香你先說我的風流之風,算不得風雨之風,難道月香姊的二月之月,偏算得日月之月,真是阿其所好。」松、竹大笑。雪香曰:「我替他說一句‘明月自來還自去’。」松曰:「越俎代庖也要受罰。」雪香及桂各飲一杯。松曰:「月香姊換一句來。」桂曰:「梅君已說過。」竹曰:「那算不得。」桂乃換句云:「江月何年初照人。」竹曰:「中天月色好誰看。」松曰:「今夜月明人盡望。」雪香曰:「翠濤月字該在第四,怎也說到第三去了,該罰一杯。」松曰:「我正要喫酒。」飲畢,換云:「夜鐘殘月雁歸聲。」柳曰:「煙籠寒水月籠沙。」雪香曰:「竹影當窗亂月明。」桂曰:「想得故園今夜月。」松曰:「令畢了,大家喫個收令杯。」各飲畢,雪香曰:「已對傾國,還宜更賞名花。我們移箋到太湖石邊,海棠花下,重新暢飲。竹曰:「也要謝謝海棠,以毋忘好夢。」松曰:「雪香今日興致,較桃、李筵上,何啻霄壤。」遂撤筵向海棠花下而去。